專欄    ❢   好好生活


憑著感覺過生活


┃ 陳雪 ┃



年輕時結識一名男子,後來變成了很長期的好友。

男子蓄長髮,善工藝,人生大起大落,四十歲後來弄了一個工作室,天天高朋滿座。

那個工作室在一個巷弄裡,外表看來是尋常的公寓一樓,一旦靠近那個屋子,從院子裡滿滿的樹蔭揭開序幕,讓人稱奇,庭院裡都是朋友寄放或熱心弄來的花草樹木,有點野放似地養,也長得很好,有一陣子養狗,有一陣子養魚,自來自去。鑰匙就壓在院子裡某個石頭下,大門經常都是一推就開,老老的屋子裡,有很香的木頭味,男子自己打造的臥榻,喝醉的朋友倒頭就睡,冬天會燒一個火爐,上頭吊著熱水壺,煮茶,泡咖啡,溫酒,烤魷魚,都可以。臥榻上的朋友聚會都聊些什麼我也不清楚,誰誰誰走進來,喊一聲阿哥,放下手上的酒或咖啡豆或夜市買來的下酒菜,就坐上席來,話題繼續,我因為不喝酒也不喝茶,就是喝水,聽大家閒聊。

第二天中午我再來訪,阿哥睡醒了就去廚房做早餐,古早味蘿蔔糕煎得金黃焦脆,滿滿堆了一疊,雜貨店買來的土雞蛋,煎成半熟的荷包蛋淋上醬油,煮一壺咖啡,幾個朋友一起吃遲來的早餐,工作室總是瀰漫著沒有時間感的氣息,阿哥幾時睡幾時醒總是不一定的,他沒有要事得忙,每天必備的只有傍晚去打網球。早午餐吃完,阿哥問我,要不要去吃大麵羹?或者後車站市場的滷肉飯?還是香菇肉羹?炒麵?要不要去逛玉市場?二手店?我說都好。坐上他的車,冷氣壞掉了,就把窗戶大開,汽車音響播放著他最近喜歡的藏族歌曲。他開一臺老老的賓士,穿著披披掛掛的衣服,路人常不知他是男是女,有人覺得他瀟灑,有人覺得他怪異,他都不在意,一整天裡,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上哪兒吃點小吃,去什麼地方欣賞一塊地,去哪買一塊木頭,或者哪裡又認識新的朋友,一起喝喝茶。

二十年來,阿哥總是這樣的,女人自然是不會少的,朋友也是,年輕時我在阿哥身旁每天都是吃吃喝喝,開著車子漫無目的地冶遊,那時我們一起去過好多地方,我驚訝於到哪他都有朋友,即使到市場買個東西,他也能跟人結為好友,我常問他,你有不喜歡的人嗎?為什麼跟誰都能聊?他沒回答。年輕時我曾以為他跟我一樣是想要創作的人,可是漫長時光過去,我感覺他更在意的是交朋友,過生活,不受拘束。他是我見過最沒有野心的人,生活裡全無打算,好像連想一下晚餐吃什麼都覺得麻煩,以前我總是對他長篇大論,要他好好創作,我弄不懂他把刀磨了又磨,為什麼遲遲不開工?我也不解為什麼讓朋友占據工作室,讓清談占據了屋宇,任時光推移,沒有作為好像也不令他憂心。

我大概是到了四十歲之後,終於放棄了對他耳提面命,叨叨絮絮,我覺得他的創作可能都融入了生活裡,朋友就是他的作品。我逐漸理解有一種人,他們是慵懶的,閑散的,及時行樂的,把日子過好是第一要務。

聽說阿哥的工作室拆掉了,新的工作室一直沒有建好,我不知道阿哥到哪去了,但我想,他應該還是維持著瀟灑的生活,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去哪就開車前往,隨興所至。我想慵懶的阿哥有沒有他的煩惱呢?一定也是有的,可是慵懶融化了他的煩憂,他每天望著日出日落,人來人去,生活裡唯一可以把握的,就是繼續在球場上奔馳,年紀大了,就跟球友慢慢地拉拍,在一來一往的網球運動中,維持一種生活節奏。

我想我大概永遠都學不會這種慵懶的人生觀,可是阿哥與阿哥的住所,好像是這世界上一處避風港,許多人在職場,在家庭,在所謂的俗世裡受了傷,就要去阿哥那兒坐一坐,聽大家漫無主題地閒談,或者只是靜靜待一會,喝幾口茶,喝幾杯酒,吐一吐苦水,阿哥就像一個可以吞吐所有煩憂的池塘,不管是誰,感覺自己都比他積極,好像把這杯酒喝完,走出這個屋子,回到家,又可以是個全新的人了。

阿哥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漫長時間過去,那些問題漸漸都不是很重要了,他就是去感覺時光裡經過的一切,憑著感覺過生活,是一種慵懶,也是一種切實。●








⇀ 陳雪

臺中人,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著有短篇小說集《惡女書》、《蝴蝶》;長篇小說《摩天大樓》、《無父之城》、《親愛的共犯》。與伴侶早餐人一同在臺北討生活,「阿早」是大家熟悉的稱呼。






發佈留言

Left Menu Ic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