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現場直擊 2018 柏林影展 （3 )
文、攝 陳思宏
2月23日週五晚間，我收到柏林影展詢問，是否願意參加隔天的柏林影展閉幕頒獎典禮？影展特別邀請中國已故導演胡波的母親代表《大象席地而坐》參加典禮，請我當隨身口譯。這表示《大象席地而坐》可能有機會得獎，我欣然答應。
《大象席地而坐》週五晚間已經先得到國際影評人協會費比西獎，影評盛讚，詢問度很高，有機會獲得柏林影展「最佳處女作」大獎。我的工作就是負責帶領胡波母親與《大象席地而坐》團隊走紅毯、入場、就定位，典禮後帶領他們前往得獎晚宴。影展特別交代我，胡波母親必須坐在指定位置，好讓導播抓取畫面。
我們走上紅毯時，我的手機顯示柏林氣溫為攝氏零下四度。我們早到，紅毯人影稀疏，大明星都還沒到場，兩旁的攝影師看到我們完全沒按快門。「走紅毯」是灑滿金粉的想像，但柏林影展的戶外紅毯低溫駭人，哆嗦摧毀燦爛幻想，我這個紅毯意外的過客只擔心胡波母親有沒有在紅毯上留下照片，冷不冷，緊不緊張，要不要喝口水？（《大象席地而坐》映後對談：「悲喜狗年 柏林影展」）
我心疼她。胡波在剪完《大象席地而坐》之後離世，母親代子參展，難言其苦。她在影展公開說話、上台領費比西獎，我都站在台上當任口譯，我知道她很不安，兒子終於得到生前渴望的肯定，卻是由她代領。片子可能得獎，她準備了簡短講稿，不斷演練，眼神慌張。我決定先卸下口譯身分，以一個孩子的視角凝視母者，告訴她，阿姨，別緊張，聽不懂沒關係，我在。
我們坐定，我滔滔解釋，前方那個是德國大明星，我們後面那個是墨西哥巨星蓋爾賈西亞貝納（Gael García Bernal），有沒有看到台上那幾隻金銀熊獎座？阿姨真的不用緊張，我這個臺灣鄉下人也是第一次參加閉幕典禮啊。忽然，閃光燈在我們身邊閃爍，周遭氣場騷動，原來是比爾莫瑞（Bill Murray）入場了，而且，他與我們同一排，就在我們身旁坐下。我胡亂開玩笑說：「天哪，我竟然跟比爾‧莫瑞同一排！我看他電影長大的，我現在可以死了啦！」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不得體，跟她道歉，她打我一下，瞪我一眼，但，露出了笑容。
頒獎典禮開始，我不斷解釋頒獎流程、翻譯台上致詞，許多我喜愛的電影都得獎了，我發現自己情緒亢奮。忽然就開始頒發「最佳處女作」獎項，評審一上台，竟然就馬上說出了《大象席地而坐》的片名，我快速翻譯，同時發現自己與胡波母親出現在轉播大銀幕上，一陣慌亂，胡波母親完全不知道該不該站起來，我只是急著翻譯台上評審的話。原來片子沒得獎，但評審團非常喜歡這部電影，所以在頒獎典禮上特別提及，向胡波母親致意。
頒獎典禮結束，「最佳處女作」的評審團衝下台攔住我們，片子沒得獎，但他們真的很愛這部電影，所以他們在柏林找了一隻大象，私下「頒發」給胡波母親，獻上敬意。接著我依照工作指令，帶著她前往得獎人貴賓休息室。忽然，蓋爾賈西亞貝納迎面而來，向我們微笑點頭。我忍不住說：「天哪，他真的好嬌小好可愛。」胡波母親不認識這些大明星，完全無法理解我的激動。她問我，爸媽在臺灣都好？我說父親在我大三那年肝癌去世，母親前幾年在彰化老家門口，被一台車撞上，都不在了。她眉頭緊，說了胡波的死，不捨，不解，好痛，但總得來柏林，幫兒子完成點什麼。她說，胡波還有兩本書還沒出版啊。
已經超過晚間九點，我們一行人都還沒用餐。我趕緊帶他們搭乘影展官方座車，前往得獎晚宴。我喊餓，胡波母親從包包裡拿出山東糖給我，要我給地址，她回中國後寄給我兩大包。喝了酒水，吃了不甚可口的大餐，放下得獎與否的焦慮，我們終於都放鬆了。席間有許多電影人前來致意，一直表示非常喜愛《大象席地而坐》。
我這才發現，坂本龍一距離我們只有兩桌。偶像就在前方，到底該不該打擾，請求合照？理性的我說，放過偶像吧，合照又怎樣？亢奮的我喊，拜託，是坂本龍一！三秒掙扎，理性被我一腳踩碎，我上前詢問是否可以合照，他微笑答應，詢問我來自何處，也拍電影嗎？短短合照分秒，我說：「謝謝你的音樂。」（Thank you for your music.）趕緊告退，深怕繼續打擾。
當晚的銀熊獎、金熊獎得主不斷來到晚宴，掌聲響起，我向羅馬尼亞金熊獎得主祝賀時，摸到了金熊獎獎座。上洗手間時，在小便斗前跟我一起排隊的，是三個德國大明星。
《大象席地而坐》工作人員寄給我剛剛在紅毯上幫我拍的照片，我忍不住大笑。照片裡的我完全不是我從小到大的影展紅毯想像，大衣圍巾層層包裹，口袋還塞著毛帽，手上的「手拿包」，是裝滿當晚邀請函、入場票券、筆記的塑膠文具夾。我真的是意外誤闖紅毯的路人哪，我自己想像的照片說明是：不明路人，大衣品牌不明，來自柏林二手商店，圍巾購自美國Outlet，手拿包購自批發文具店，臺幣12塊。
近午夜，我們都累了，決定不去參加之後的舞會。離開前，我們遇到比爾莫瑞，他竟然跟我們說：「我們剛剛坐同一排，對不對？」他代魏斯‧安德森上台領《犬之島》最佳導演獎，致詞時把甘迺迪總統的名言「我是個柏林人！」（Ich bin ein Berliner!）改成「我是隻柏林狗！」（Ich bin ein Berliner Hu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