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半島88天 緊貼地球表面之旅

Cover story  找一種方式 看旅途風景

撰文・攝影=船橋彰
學建築,信仰旅行,擅長做令別人羨慕的事。現在工作是寫字、拍照、看風景,也在大學教書。寫過一本書《印度以下,風景以上》。

從基隆港開始了88天的中南半島之旅。
從基隆港開始了88天的中南半島之旅。

2012年夏天,我展開了一趟八十八天的行程,簡單說就是「左轉出海,一路向南,從新店到新加坡,緊貼地球表面。」自基隆港搭輪船到廈門,以巴士或火車途經中、越、寮、泰、馬等國,到達中南半島最南端的新加坡。

這次的旅行是一條線,線頭繫在新店,線尾綁在新加坡,我的旅行路線固定在中南半島上,出發之前不知道這條線會是什麼形狀,總之得在八十八天後抵達新加坡樟宜機場,趕上一早七點十分的飛機飛回台北。

這條線要鬆要緊、要幾處打折、還是繞圈,都放手給旅行中的自己決定,有目的地,卻沒有路線,行程圖只在旅行結束後才畫得出來。廈門也是這個理由決定的,只要我從台灣左轉,跨海到了中國,小島成了大陸,就能夠連接到大半個地球,這才發現跨越台灣海峽對我竟是個這麼關鍵性的動作。而緊貼地球表面,只是我的選擇性旅行概念潔癖。

因為要搭船前往廈門,巴士反常的不開往桃園機場,而是開往基隆港。對於從未經歷過的三個月旅行,心裡是矛盾的、煩躁的、緊張的,並無法如往常帶著前一夜睡不著覺的興奮心情出發。長期旅行和出去玩個幾天,出發前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也許可以試著比較一下情人和老婆,情人即使已是最愛,要步入婚姻心裡還是會有顧慮。那麼長的一段路,那麼多個白天黑夜,我能否與如此大量的陌生和孤獨相處?

登船處位於基隆港西岸的旅客碼頭,我提早了兩個小時來,也算是提早抵達了中國,二樓的大廳滿斥陸客的高調談話,雙手提滿了鮮豔包裝的禮盒滿載而歸,台灣行遊樂的雀躍絲毫不減。在慌亂的櫃檯旅行社導遊這邊呼喊張三那邊點名李四,我等候了好一陣子讓現場恢復冷靜,船公司服務人員才發現了我這稀有散客。確認身份、繳交清潔費、領取登船卡,傍晚六點入關登船。

搭乘臥鋪巴士是台灣沒有的體驗,十分有趣。
搭乘臥鋪巴士是台灣沒有的體驗,十分有趣。

除非向下望著船舷割破海面的浪花,否則輪船的巨大和緩慢讓我難以察覺改變。表定的七點鐘不到,我發覺船已經提早離岸,我趕緊撥手機給P和A,他們說好要來港口和我揮手道別。等他們氣喘吁吁的衝刺到港邊,輪船已經像倒車般方向盤右打到底駛出了停車格,我有如鯨魚身上其中一個小斑點,張大身體用力揮手,這首「惜別的海岸」也算唱得入戲三分了。

船上唯有的四名散客被升等到有海景的豪華房,一位是遊走四海以日英翻譯維生的美國青年,台灣的昂貴住宿費逼他逃往下一站;我的下舖是一位退休的大叔喜歡到中國隻身旅行,這回是第二十三次了;還有在大陸經商的劉先生,他似乎跟這艘船很熟,除了睡覺整個航程幾乎都不在房間裡。多數的中國遊客則被分配在船腹中沒有對外窗的標準房,經過窄小的走道有如來到了他們村裡的巷弄,洗好的內衣褲就大喇晾在街旁窗邊,三姑到處串六婆門子鬧的像菜市場,連滯悶的味道都學得很像,這艘客貨兩用輪的確是中國籍無誤。

船剛離岸,還在基隆港內,我用這從未有過的視角觀察著港岸,眼光落在西岸一棟破舊建築上,那是海軍單位。船熟練駛出窄小的基隆港,天色轉黑,右邊點點漁船銜起基隆嶼,相機對不到焦。

一路向南。上岸,身體像電池耗盡的爵士樂手終止了一夜搖擺。想像腳下這堅硬土地可 以一路從廈門延伸到新加坡,世界就寬闊了 起來。接下來,我只須一路向南,直至陸地消失為止。

旅行會有意義,但是否需要理由?安藤忠雄蓋房子,林書豪打籃球,吳寶春做麵包,而旅行是我和自己玩的遊戲而已,我樂於給自 己設下遊戲規則。如果陸地不曾中斷,倘若 不趕時間,那麼我又何須起飛?在巨大的機器中飛行,屈膝禁錮的封閉監牢,窗外是壞掉的液晶螢幕,一片慘白或黑暗,讓我對這世界有種事不關己的疏離感。我可以在路上走,我也可以經過我愛的風景,把手伸進湖 裡的水波,把手攀在關不起來的車窗旁邊納 涼,這樣好多了。距離反應在時間,地表作用給身體。

臥鋪巴士、火車、麵包車、輪船、渡船,總是得「駛過」我所要旅行的境地。那麼即使 我不是個高明的玩家,不擅長採集沿途的風景標本,那麼一旦走過這段路、這些時日, 我也已寫好了作業,From A to B。中南半島 是旅行菜鳥的初階班,我借題練習這條一去 不回頭的路線,此時我的旅行意義已不建構在「到何處旅遊」,而是自己與旅程本身。

在A國海關前下車,過關後走路或搭車越過 國界,再至B國海關通關上車進入B國,兩個 關口夾著一片曖昧地帶。在B國等候的可能 是同一部車,也可能換了一部車。台灣的國 際身份特殊又屬背包客小眾,這時護照的顏 色又會替我的膚色多嘴一番,填好幾張失蹤 才用得到的證明,掏出幾十美金的簽證費, 有時加上車掌大哥的關照,讓我每次都有驚 無險的順利通關。這時我通常已是最後一個 上車的,要爬上位於最後一個位於上層的鋪 位是手腳並用的極限運動,因為可能連走道 上也睡滿了人。臥鋪巴士會要求脫鞋才能上 車,以防你在攀爬過程中踩到其他乘客的臉 而留下鞋印。這過程比通關還費力,不過不 會有人用懷疑的眼神注視你雙眼,因為我們是同一國 /車的,我們是朋友,我們要去同 一邊。

出發前請旅行社代辦了越南簽證,除了越簽 和台胞證,其餘國家落地簽都是可行的,打 算在一路上搞定。在台灣我們四海為鄰,出 國就是搭飛機。在東南亞這片大地上,越過 一個國家只是過越一條線這麼輕便,我搭巴 士出國,搭小船渡河出國,走路出國。當然 國界仍然存在,但我總搞不清楚同車的乘客 是什麼國籍,這邊還是那邊,他們本來就很 習慣在不同國家間來往,這些「跨國巴士」 對他們來說意義只是「巴士」。

旅是做客他處,行是移動,旅行包含大量的 移動,若我們視移動是旅行的一部分,就不 會在中山高上對四小時不到的車程不耐開罵。從寬廣的大陸一路縮減成彈丸小島,一 路上越過了七個國界,大小車船等長途交通 工具,包含去回船票、機票,一共20,693占 了總花費的24%,約四分之一。歷時200個小時,平均每小時103元。當我又精算起住 宿費,發現記帳資料少了那麼幾晚,是在夜 車裡渡過了。走道旁有成排可容身的空間, 小了點、舊了點、晃了點,火車、巴士、輪 船是睡醒後不會在原地的旅館,趁你恍惚之 時移動,好讓乘客們在醒來前撤掉黑夜換上 嶄新的佈景,又是陌生新奇的一天,旅行就 因移動而令人保持興奮與期待。

我喜歡我的旅行是一首台語歌,運用最簡白 的歌詞和旋律,即使用唸的,細膩的語調也有親切撩人的情感。從前奏走到最後一顆音 符,繞了再多轉音,休息了N個八拍,重複 了六百次副歌。一路向南,唱了八十八天 八十七夜,也走過了一個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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