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記得約莫半年前至京都300年老店「一保堂 IPPODO」開立於紐約中城的分店外帶抹茶時的景況。抵達時,店內已有許多看上去是熟客,或附近辦公中途前來提神的上班族。
對於一保堂選擇紐約作為海外拓點首站已存有疑慮的我,望著眼前嗜咖啡如命卻出現於此的紐約客更是充滿不解,「這些人真的懂茶嗎?」我暗忖,正想側耳竊聽旁人談話時,只見店員優雅非常的取數匙茶粉入碗,接著緩慢拾起茶杓往一旁甕裡取水,倒入碗中後,即伴隨俐落的腕力半騰空以茶筅刷攪,將空氣打入茶湯,直至表面浮上一層細緻泡沫。我與在場所有人都專注於這個具靜心療效的魔幻儀式,那位站在店員前等候外帶的壯漢,嘴角亦瞬間上揚至與其外型極不相襯的「甜美」弧度。
「能幫我再加多一點糖嗎?」壯漢在店員將茶湯倒入外帶杯時,突然打破寧靜一問。「不好意思,您點的已經是本店甜度最高的抹茶了,我們沒有準備糖漿,若想再甜,可能得麻煩您自行處理。」店員像是已碰上數百次相同問題般機械化回應。「就說他們不懂茶吧,怪不得店裡出現為紐約客特製的抹茶拿鐵及抹茶刨冰。」我與同行友人細聲評論。

紐約客對日本文化的買單能從林立各處的日本商家察覺,這點與臺灣人對日本的狂熱幾乎無異。拉麵、烏龍、蕎麥、壽司、茶酒,或者無印良品在第五大道的旗艦店等,各式專賣據點琳瑯滿目,更精采的是,日本超市貨物齊備,若不嫌遠,離開紐約市至紐澤西還有彷若自日本平行移植的大型複合超市「Mitsuwa」能一解「戀日」情結。然而,對日本文化的喜愛與可接受的版本向來不一定等比,抹茶在紐約的盛行與變形即是一例。我時常想,抹茶的沖泡過程,或說日式茶道,僅是一場再次滿足多數美國人讚嘆日本精緻文化的完美演出,娛樂價值高過了解其內涵與禮儀,畢竟茶湯沉靜落定後,他們的下一句話多半是,「幫我多加一點鮮奶,謝謝。」抹茶拿鐵之所以成為近年紐約客寵兒的結果,看似不能再更合理。
「一個一早用espresso 快速清醒,下午趕場去happy hour 快速買醉的民族,怎麼可能懂得平心靜氣的層次。」友人一針見血的說。日本茶如此,臺灣高山茶也得落得加糖加奶的命運嗎?想到這裡背脊冷不防湧上一股涼意。若民族/社群在一地的人口量與其產地直送物的變形成正比,那小島臺灣的好茶可能還有機會保留它的原貌,小眾或許反能撒手不管迎合或犧牲,我獨自碎嘴。

身邊一位即使做足市場分析,知道以咖啡為重的紐約市場難以切入,卻仍堅持引進家族在南投茶廠事業的好友Furay,似乎也擁有相同不信邪的樂觀。兩年前義無反顧於布魯克林設立臺灣茶品牌「Drunken Meadow」,販售深/淺焙四季春、高山烏龍、喜馬拉雅紅茶等,為打入市場,定案以冷泡瓶裝為銷售主力、真空裝茶葉其次,循序導入臺灣茶的回甘滋味。
完成品牌識別及包裝設計等前置後,她與合夥人Eric開始在不同pop-up活動或大型封街市集擺攤,作為是否決定長租店面營業的實驗。一次我自告奮勇幫忙,頂著紐約攝氏30度的烈日,心想這些沁涼甘甜的冷泡肯定能一解街市人們的燥熱。

兩小時過去,架上卻僅售出五瓶,第六位潛在顧客在試喝我交給她的無糖烏龍後,因感覺「過苦」而離場。其後的幾次,她與夥伴慢慢衝撞這道無形的文化隔閡,在不斷述說產地故事、結合臺灣小吃,以及不計成本的試喝體驗後,這種「總會濾出愛茶族群」的不妥協開始出現效果。我在又一次場合見到老紐約們一口牛肉麵一口茶彷若完美的combo搭配,Furay當初因回臺協助家人製茶而得到的感動,似乎正在這座冥頑不靈的咖啡城市慢慢如茶葉般舒緩、泡散,留下恰如其分的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