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城裡的速度
┃張曼娟┃
有時候他下班已經十點多,便約她去動物園捷運軌道下的河堤聊天,他們一起仰頭看四節車廂從頭頂經過,光亮混合著聲響,像一枚巨大的流星,緩緩低空飛過。
綺綺仰頭專注的看列車,阿晨悄悄看她光潔小巧的下巴,弧度優美的頸項。
下一次,他對自己說,下一次列車經過的時候,我一定要吻她。在台北捷運沒有通車前,我的捷運夢顯得那樣遙不可及,荒涼中卻帶著瑰麗。動物園在我家附近,那條懸浮著的鐵軌,早早就興建起來,宣示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而那個時代一直沒有來。於是,我和朋友常約著在那條鐵軌下方的河堤聊天,彷彿置身在廢棄的遊樂場。到了 1996 年,第一條木柵線開通了,我以這個場景為舞台,寫下了〈 如果長頸鹿要回家 〉這篇甜美而憂傷的小說。
1999 年淡水線列車也開通了,我從外雙溪的大學下課後,先搭一段校車到劍潭站,再搭乘捷運到景美,然後轉車回家。雖然是將近一個多小時的漫長行程,卻一點不覺得疲憊。因為,經常,在劍潭捷運站的月台上,有個朋友等待著我。朋友從台北車站的方向來,晚上在銘傳上課,我們從不相約,因此,企盼偶遇的心情變得更雀躍。如果遇見了,就在月台上停留約莫一班車的時間,嘻嘻哈哈的聊一聊,然後,朋友趕著上課,我趕著回家吃飯,我們揮手告別。一個星期一次,月台上的默契,從我的腳踏上手扶梯那一刻開始,每一下心跳都是喜悅,因為知道自己是被等待的。
淡水線列車也是一條親情路線,我的伯父獨居在淡水,前些年他身體還硬朗時,自己搭捷運來木柵看我們。後來,他的身邊多了看護,身子漸漸孱弱,變成我們去探望他。我陪著年邁的父母搭捷運去看伯父時,總是覺得,這條路太漫長了,對老年人來說太辛苦。然而若沒有捷運,他們豈不是更吃力?
11 月 15 日這一天,淡水線消失了,媒體報導了好一段日子。我告訴了母親這件事,她想了想,對我說:「沒關係,反正不用再去看伯伯了。」
在今年春天,我的伯父走完了他的人生,最後那段日子,我常搭捷運去淡水陪伴他。因為止痛藥的作用,他有時清醒,有時迷糊,見到我總問:「吃飯了沒有?怎麼來的啊?」「吃過啦。搭捷運來的啊。」對於他還認得我,心中竊喜著。我坐在他身邊,輕輕撫著他皮包骨的手背,聽著他說:「我都準備好了。這一生該做的都做過了,沒有什麼遺憾。」他甚至捐出了大體,這樣豁達從容,無所畏懼。
我在工作中接獲伯父在加護病房去世的消息,仍是搭乘了捷運趕到榮總。同樣的路線,卻是那麼不同的心情。我知道伯父不會願意我為他悲傷,在那擠滿下班人潮的車廂裡,我把身子縮到最小,卻止不住的流淚。
我常覺得捷運或地鐵,就是城裡的速度,快速的把我們帶往目的地,也快速的把過往遠遠的拋下了。▍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