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另一個故鄕


┃張曼娟┃



從小就有一種對於未來的浪漫想像,我要到國外去留學,穿著牛仔褲,說著流利英文,留著黑而直的長髮,坐在寬闊的草地上,讀一本法文小說,身邊放著寬邊草帽。到底是受到什麼影響,讓我有這樣的幻想,已經無可考。但這確實是我對於長大的憧憬,離開家,擺脫父母的約束,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雖然我也不知道,去到國外念書的自己會變成怎麼樣的人,但就是覺得會比較好。可惜,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理想,連高中都考不上,這樣的夢想,自然是一片片地剝落了。等到輾轉進入大學,棲身於中文系,才漸漸找到自信,發現了學習的樂趣。大學畢業後,一路念完碩士、博士,也出版了兩本書。

流動著遊牧民族血液的母親,和朋友聊天時會說:「將來,我的女兒到全世界各地去教書,我就要跟著她去全世界旅行。」我聽見的時候,發出哈哈哈爽朗的笑聲。哈哈哈,有著無奈,心中覺得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一個中文教師,怎麼可能去世界各地教書?母親的期待註定是要落空的。沒想到,1997 年夏天,竟然接到了香港中文大學的邀請,我要去香港教書了,教的是中文系。那是詩人余光中教過 11 年書的校園,我覺得幸運,也很榮幸。

就在吐露港邊,我度過許多晨昏星夜,那個遼闊的校園種植各式花卉,我常常迷路,找不到方向。有時候轉過幾趟,又回到原地,正在聊天的學生笑嘻嘻問我:「妳要去哪裡啊?老師。」我只好請他們指引方向。剛去的時候,發現許多好吃好玩的,成天不是去山頂就是去離島,玩得不亦樂乎,一點思鄉的情緒也沒有。過了一個學期,來到冬天,那年冬天特別冷,家裡和研究室的暖爐成天開啟著。在火炭賃屋居住,特別潮濕,早晨起床能看見牆上一顆顆水珠凝結,用手指一劃,便成了一條水柱。與我一起搬遷來香港居住的父母親,用乾抹布擦拭牆面,每天重複同樣的動作。

「我們在家的時候,有這麼潮濕嗎?」母親問,她為總是無法晾乾的衣服發愁。這種時候,我便有點想家了。後來,父親急病返臺,母親也一起走,家裡突然空了,晚上下課回家,電梯門一開,嗅聞到鄰居家裡煲湯的濃郁氣味,也覺得故鄉以一種幽微的手勢招呼著我。

一年之後,或許是對故鄉的牽絆太深,揮別了香港中文大學,回到臺灣。而那年遇見的人與發生過的事,仍常常在腦海重溫。每一年總要「回香港」兩到三回,見見朋友,與他們一起去外島「行山」(註),團聚在美食前,大快朵頤。心情低落時要去,感覺開心也要去,直到 2019 年六月,香港風雲變色。


註:粵語的爬山。


「我想過去香港看看。」我對香港朋友說。「再等等吧,現在情勢不穩定。」朋友的聲音悶悶的。又過了四個月,我問:「現在狀況有好一點嗎?」朋友長長嘆了一口氣:「現在的香港,妳看了會傷心的。」而後,我們都沒有說話。我閉起眼睛,仍能走過灣仔、銅鑼灣、中環那些道路,乘坐著百年電車,聽著叮叮的聲音,睜開眼竟有種回不了家的感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香港已經變成另一個,我時時思念的故鄉了。●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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