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終日我灌溉著薔薇


┃張曼娟┃



那是我的童年時期,電晶體收音機恆常開啟,電臺節目播放著歌曲,只要聽見收音機的聲音,就能安適入夢,漸次甦醒,收音機於我而言,是家的感覺。那一天,正在寫作業,突然聽見兩句歌詞「終日我灌溉著薔薇/卻讓幽蘭枯萎」,我的頭抬起來,認真聆聽,心靈被奇異地觸動了一下。這應該是一首情歌吧?卻和我平常聽見的「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 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裡/我要輕輕的告訴你 不要把我忘記」(相思河畔);「忘不了 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錯/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風裡的擁抱」(不了情)那種平鋪直敘的抒情方式完全不同。我打開家中的電唱機,一張張紫紅、粉綠、鵝黃色的唱片在我手中翻過,而後果真看到了歌詞,這首歌名是〈初戀女〉,將鵝黃色半透明的唱片放上唱盤,唱針微微跳動,溫柔的女聲為我演唱: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斷遙遠的雲和樹 
多少的往事堪重數 妳呀妳在何處?    
我難忘妳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妳那沉默的情意
妳牽引我到一個夢中 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妳
啊⋯⋯ 我的夢和遺忘的人        
啊⋯⋯ 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終日我灌溉著薔薇 卻讓幽蘭枯萎     



童年時不懂愛情也不懂文學的我,默念著歌詞,竟有一股酸楚的柔情,從胸腔泛漫到眼底,我彷彿看見了畫面,感受到深深惆悵,那許多錯過了的,再也無法追回,於是,眼圈紅了。這首歌就這樣被我記了 50 年,直到後來才知道,作詞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輩,他是五四時代與徐志摩、聞一多齊名的現代派詩人戴望舒。戴望舒是個情感相當豐沛的雙魚座,年輕時癡癡愛慕著朋友的妹妹,卻得不到回應,他寫下〈雨巷〉這首詩:「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24 歲那年出版詩集,就是這首象徵派的詩作,令他聲名大噪,得到出乎意料的回應。愛情催生了文學,文學永垂不朽。

抗日戰爭爆發後,他轉赴香港,主編報紙文藝副刊,並創辦雜誌。直到香港淪陷了,日軍以抗日的名義,將他拘捕,囚禁在域多利監獄中。他其實有機會可以離開香港,但他不願意撤離,矢志與香港共存亡。被捕入獄的兩個月,受盡種種酷刑,以為自己即將死去,於是寫下了〈獄中題壁〉這首詩:「如果我死在這裡,朋友啊,不要悲傷,我會永遠地生存,在你們的心上。你們之中的一個死了,在日本佔領地的牢裡,他懷著的深深仇恨,你們應該永遠的記憶。當你們回來,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體,用你們勝利的歡呼,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然後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著太陽,沐著飄風: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

最壯烈的事,最柔美的詩,都是戴望舒。而所謂動人心魄的情感,都是既壯烈又柔美的吧。●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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