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er story 122 Organize and Reset
你那麼像你
Tu ressembles tellement à toi-même
文 蕭詒徽
┃蕭詒徽┃

蕭詒徽 文字工作者。生於1991。作品《一千七百種靠近──免付費文學罐頭輯Ⅰ ─ ─》、《晦澀的蘋果VOL.1》、《蘇菲旋轉》(合著)、《鼻音少女賈桂琳》、《Wrinkles──BIOS monthly專訪選集2021》(合著)。
昨晚失眠,卡在腦中的句子是「像把嫉妒一個人的力氣全部用來安靜。」
卡的不是句子本身,而是我沒有力氣起床把這個句子打進手機記事本,只好多次重複思考並祈禱自己醒來之後仍記得它。使我失眠的,是對遺忘的恐懼。
除了句子之外是手機裡一張失焦的照片。我明明也已經想好了圖說:「我喜歡不小心搖晃而按下的照片。搖晃暗示了隨機,隨機暗示了優雅,而優雅⋯⋯」優雅後面是什麼呢,我真的忘記了。使我失眠的,是我知道我一定會忘記什麼的自知之明。到頭來只能狼似的安慰自己:忘記了的東西就是不重要的東西。
想起夏宇《備忘錄》的後記,寫她曾寫過一首詩放在窗邊,隔日發現徹夜的雨打進來,把紙上的字全都洗掉了。
她的結論和我完全相反:「就當做是寫過的最好的一首詩。」
關於遺忘的瞬間,吳明益在《臺灣自然書寫的探索》新版第一輯序裡寫了一件事:某天他向著淡水河流往大海的相反方向慢跑,他看見空中有一隊整齊飛過的鳥,不禁被那畫面吸引而停下腳步。然而,他隨即認出,那是埃及聖䴉,是外來種。牠們的生存會排擠臺灣其他鳥類,是一種在島上理應被排除或減少的生物。
可是,他終究是在某個瞬間停下腳步了,因為「彼時我肯定感受到一種美。可那是外來種呢,從理性上來看,我該恨牠們的,不是嗎?」

某次上課,教授說:最難的是屏除所有自動化的部分。寫作時不能慣性地打出「忘記誰說過」「看過一本書上寫」「有陣子」這樣的開頭。要學會仇視所有直接的反應。要習慣仇視習慣。所有事情都要回到尚未建立的時候才能開始。
這便是書寫的兩難——我害怕我忘記,但我知道忘記偶爾有益。我喜歡吳明益因為暫時忘記一些知識而停下來感覺美的瞬間,那其實是一個人真正「屏除所有直接的反應」的瞬間。倘若他無時無刻不忘記埃及聖䴉的來歷,那麼那條慢跑路上也許連一件令他注視的事物也沒有。
當然,我並不是在支持徹底遺忘一切,支持一個人享受去脈絡之後顯得特別單純的世界。只是,我後來不停地在尋找這種介於遺忘和想起之間的間隙。我相信這些間隙使我再次看見相同的事物時,額外獲得一條岔路。而如果我努力沿著那條岔路往下走,遺忘將不是一種失去,而是反之。
那些時候,記憶反而是一種備案了。書寫真正成為了當下的翻譯而不是本意,例如此刻,我翻閱三年前的日記:「開始得很好。一場演唱會和炸醬麵。中午終於忍住了瞌睡。可惜下午點開了《蝙蝠俠》。然後又喝了啤酒。不能再繼續浪漫下去,因為理想能使你痛苦,在沙發上看一部影片,人生就結束了。是的是很舒服的沙發,可是你不會真正的快樂。你不願意為了真正的快樂而活嗎?」
我已經完全忘記那天我看的是哪一場演唱會,可是我立刻想起當時發生的另一件事:那天,我播放的音樂是《Linus & Lucy 》,我18 歲以前聽過最多次的專輯,YouTube 演算法卻把我的耳朵帶去一首專輯曲目的現場錄音;相同,卻不一樣,幾個小節幾個變速那樣的疏離:你那麼像你,我卻知道不是你。
我看著日記,像把自己翻成法文:Tu ressembles tellement à toi-même, mais je sais que cen’est pas toi. 而那不就是現在的我想說的事嗎?在這個總是只能找到一個個入口的時代,所有東西都隔著一道整理,隔著一個入口,上網搜尋時你鮮少直接找到那家你想知道是什麼的店,翻譯辭典、匯率換算,就連日期計算都隔著一個網頁。
我所有的書寫和記得,從來不是為了完完整整地保存。是為了來到這裡:Turessembles tellement à toi-même, mais je sais que ce n’est pas t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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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ver story 122 Organize and Res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