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那時的我們

寫在《小日子》十週歲


┃ 馬世芳 ┃



《小日子》創刊十年,表示我也在這裡寫十年的專欄,值得專文紀念。

「小日子」這三個字已經不知不覺進入了我們的日常語彙:剛才我上購物網站巡了一圈,取名「小日子」的賣家多不勝數,營業項目包括甜點、韓系穿搭、手帳文具、老爹鞋、花草茶、多肉植物、童裝、手機殼、公仔、熟食調理包、乾燥花、水晶玉飾、保健食品⋯⋯,那些賣家都和這本雜誌和周邊商品無關,只是借用「小日子」三個字,企圖喚起對美好生活情調的嚮往。

很少人知道,「小日子」這個刊名是我太太取的。這故事等下再講。

2011 年,總編黃威融開始籌畫一本還沒有名字的新雜誌。在正式招兵買馬、募集糧草之前,他先邀「新經典文化」總編輯葉美瑤和我一起定期聚會深聊這件事。我們三個都是大學時代的老友,彼此夠熟,從來都是有話直說。我們花幾個月慢慢理清新雜誌的形貌和經營方向,儘管後來我和美瑤都沒有加入《小日子》營運團隊,我始終很珍惜那段燒腦的歲月。

用我自己的話來描述當時的感覺:威融想做一本「文青雜誌」,而所謂文青,並不是方便的時尚標籤,而是一種浸潤薰染而成的生活方式,一種乍看清新寡淡,實則難以妥協、難以取悅的價值觀。我記得威融的意思大抵如此:大家總在調侃文青,然而臺灣社會的文青實在還不夠多。文青總是龜毛、總是難搞,然而一個社會的集體品味,往往要靠文青來成全。

資訊爆炸的時代,大家愈來愈沒有耐心,大眾媒體從語言到圖像都愈發惡俗,「品味」兩個字幾乎被建商廣告弄成了髒話。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用一本雜誌來扭轉「文青」形象,細描「品味」的具體內容?所謂品味,並不是你花得起多少錢,而是你願意花多少工夫去「知其所以然」:對一碗魷魚羹、一杯咖啡、一張唱片、一件白恤衫、一雙帆布鞋、一把椅子、一本書、一部電影、一齣戲、乃至於一面牆該掛什麼畫、一條巷子該怎麼看的講究。

繼續論述之前,且讓我們倒帶回想一下 2012 是什麼氣氛:記得嗎?那一年據說是馬雅人預言的世界末日。

馬英九以 689 萬票連任總統,支持率卻很快跌破 10%。我們經歷了國光石化與美麗灣開發案爭議、苗栗大埔強徵土地抗爭、反媒體壟斷抗爭、「我是人,我反核」抗爭,眼看對岸巨大資本一步步以商逼政,經濟指數疲軟不振,薪資凍漲甚至倒退,年輕人被稱為「崩世代」,我輩漸入中年,多半心情鬱悶。抬頭低頭,一片茫然。

一天睡前,我和太太聊起這本新雜誌,提到我們苦想不出合適刊名,她說:「你們要做的事情,是要告訴大家:就算大環境令人絕望,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所能控制,至少可以認認真真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太太的話醍醐灌頂。接下來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是的。即使上街抗爭,面對鎮暴警察的棍棒,你仍該知道腦中要儲備哪十本小說、二十部電影、五十張專輯,這也是品味。很多時候,我們對當權者的憎惡未必出自義憤,而是品味問題。

總之,我們希望這本雜誌不搶快,不談時尚趨勢,不追先鋒潮流,不以豆知識和價格標籤塞滿版面,不訴諸資訊焦慮。我們希望它的文章要有主見,甚至偏見 (而非不鹹不淡的消費指南),要有真正酷的人物及其作品 (而非公關味的採訪稿) ,要有引人入勝的故事 (而非買空賣空充滿形容詞的雞湯文字) 。要有知識厚度,但不販賣復古情懷。要有人味,卻不動輒有機樂活。

一眨眼 (真的是一眨眼),十年過去了。十年後的我們,仍然需要這樣一本雜誌嗎?十年後的我們,對「雜誌」這個媒材的想像又是什麼呢?
期待已經十歲的《小日子》,能讓我發現驚喜的答案。●








⇀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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