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愛沒有形狀
可以是動力是羈絆
也是存在的證明
┃ 鄭有傑 × 法蘭 ┃

鄭有傑 導演、演員。大學就讀臺大經濟系,卻發現自己最愛的是電影,因此鬧過家庭革命。第一部長片作品《一年之初》就進軍各大國際影展,本身也參與許多戲劇演出,能導也能演。喜歡講大叔式冷笑話,近期為了新片《親愛的房客》票房非常煩惱。
法蘭 法蘭黛樂團主唱。海邊長大的孩子,大學開始玩樂團,獨特口氣像在耳邊輕聲呢喃。外表看似冷漠的她與家人感情非常好,每次回家父母都想將整個冰箱裝進她的行李箱。為電影所做的〈在夢裏〉用直白簡單的詞句,點出父子間緊密的羈絆與期盼。
愛,是生而為人的本能,但我們願意為了愛做到什麼程度?電影《親愛的房客》入圍今年金馬獎多項大獎,安靜地拋出對於家庭與血緣的疑問,也帶出人與人之間最深刻的情感。本期小日子邀請到鄭有傑與法蘭,一位電影導演、一位音樂創作人,兩位因為音樂而有了相遇的契機,用各自的創作,表述自身對於愛的註解,也完整彼此對於愛的詮釋。
問:兩人並非初次合作,是什麼契機讓兩位相遇共事?
鄭:我初次認識法蘭是在蘭嶼,遇到了她的音樂。當時拍了短片《老海人洛馬比克》,我希望蘭嶼的民眾能第一個看到,所以承諾會回來放映。奔波幾天後一個人坐在酒吧裡,面對黑色的太平洋,心情很複雜,雖然是做自己覺得對的事,但真的好累,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就在那個人生疑問的當下,聽到了她的音樂,還記得是〈Every Word 〉,突然覺得被擁抱了,好像專門寫給我,在耳邊唱給我聽的那種感覺。
寫《爆炸2》劇本的時候,就一直聽他們的歌,所以開拍前斗膽地鼓起勇氣約了法蘭見面,我甚至不知道她會不會做配樂,但很多想講卻講不出的情緒,她都唱得好美。初次見面的時候我超緊張的,完全是粉絲心態,知道她喜歡喝酒就去買了一瓶威士忌。
問:這應該是做音樂最開心的一件事了吧。
法:對啊,就是自己做的東西、心裡的音符,或是灌注在這些歌曲裡,姑且說靈魂好了,被聽見了,所以被找到了的感覺。
鄭:對我來說創作很像爬山,有時候過程裡會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還要走多久?但結束之後的感受是難以言喻的,就算很累也想再去,所以就邀她一起爬。

問:想問導演何以發想出這個故事?
鄭:我想要去探討「家」是什麼?是什麼東西組成家?我看過我媽媽如何看護年老失智的阿嬤,看過我媽媽看護癌症末期的爸爸,看過我媽媽怎麼樣保護這個家。以血緣來講,媽媽是媳婦,爸爸的兄弟姊妹都遠在日本,我看到的是,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那個不是她真正女兒的人在照顧她。
當然我媽媽在法律上有名分,在傳統上是被大家認可的好媳婦,那如果沒有這一切呢?是什麼讓她願意繼續如此?只靠道德、法律和名分,真的願意為一個人做到這個地步嗎?那些背後的情感,我覺得就是構成家庭的關鍵,我不覺得單單用「愛」一個字就可以講得完,那不只是愛,還有好多好多無以名狀的情感,那是讓一個沒有血緣的人變成你的家人,讓一個房子變成一個家,很重要的情感和歸宿,而這個歸宿大部分一開始的確是來自愛情,每對夫妻不分性別,本來就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然後成為一個家。
但往往當一個事件發生時,很多人只單從法律上的名分或道德上的觀念,就去懷疑一個人的動機,新聞上看到的是那個被懷疑的當下,然而身在其中的人可能根本沒辦法向外界說明背後種種,每個人都有故事,這部電影想要補足的就是這些新聞之外的事情。
問:法蘭接到邀約時對電影和配樂的想法?
法:這部電影還只是劇本的時候,劇名叫做《約束》,我超喜歡本來的名字耶!(鄭:市場取向,市場取向啊~)因為「約束」在日文漢字裡是約定,但中文看來比較偏向束縛,這就是整部電影在講的故事,介於這兩者之間很微妙地來往,既是束縛也是一種約定。
其實我一開始腦子裡是沒有畫面的,所以開拍第一天就去探班,感受片場的氣氛。男主角的房間在頂樓,他的鋼琴旁邊有一扇大窗,從窗戶看出去就是港口的船隻,我那天帶回去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從房門口拍的那一扇窗景,我刻意把光源調很暗,所以整個房間是黑的,只看得到那扇像畫一樣的窗戶,然後外面是海還有船,我就帶著那張照片回家,做音樂的時候都看著那張照片。
可能因為我是在海邊長大的小孩,以前國中每天下午都騎腳踏車去海邊坐著,所以港口對我來說本來就有家的感覺,那也是一個進來的地方、出去的地方;離開的地方、回來的地方,我想像健一在房間裡看著那扇窗,看著窗外的景色,一直待在原地等待,其實他隨時可以離開啊,這裡是港口,隨時也可以等到任何人回來,又或者等不到。
我做配樂的方式就是很投入,會跟著裡面的情緒情感,揣摩角色內心的掙扎,工作的那段時間我都處在一個蠻低潮低迷的狀態,這應該算是一種勇敢吧,敢走入黑暗。
問:劇情中最觸動自己的一幕?
法:他們父子倆在山上帳篷裡的時候,小朋友已經睡著,健一坐著正在寫信給兒子,因為他知道後面有大難要來了。這一幕很日常,可是承載了很多美好,雖然心裡明白待會將有壞事要發生,可是那一刻又是那麼的美好又安靜。我喜歡那樣子,有一點懸在那裡的感覺,一種被撕裂前的安靜。
鄭:健一帶小朋友和阿嬤去法院公證收養的那個早上,在他燙好衣服要幫孩子穿上的時候,悠宇問他:「沒有我你會比較輕鬆吧?」身為爸爸聽到孩子講這樣的話,代表他其實很愛你,小孩子一般是不會說出我愛你的,後來健一回答:「可是有你我會比較快樂。」我最喜歡這一場,看起來很平常,可是表達了很多情感。
我的大兒子也曾經講過這樣的話,「是不是沒有我,你們會比較輕鬆?」聽到的當下真的很不捨,可能有陣子我看起來很累,他們是感受得到的,會輕鬆的確也是事實,可是我的快樂和難過就是因為有他跟我分享,生命才變得更有意義,就是這種連結成為了一個家,不會因為有血緣,家就自動變成你的歸宿,我和他的連結不只是建構在血緣上,這是很清楚的關係和情感。

問:是否也曾有過被否定的戀愛,甚至影響後來的自己?
法:我其實沒有耶,我的愛不需要被肯定,也不在意旁人眼光,所以沒有談過那種很辛苦或是被否定的戀愛,因為愛是我自己的事。但感情觀還是有改變,現在就覺得兩性之間的愛情蠻無聊的,我想要更接近永恆的關係,一種很緊密的情感連結,但也不是對愛情沒有興趣,只是並非必要的,完全可以被其他情感取代。
鄭:我準備了有點賊的答案(笑),就是我跟電影的戀愛,曾被父母強烈否定。因為家裡是做生意的,我又念臺大經濟,以為人生會往商業去,上了大學後才發現自己想做的是電影,曾經拍電影拍到休學,據弟弟說媽媽因此哭了一整個晚上,好像沒了這個兒子。
後來慢慢讓他們理解我很快樂也過得很好,當然有過很多衝突,最後他們接受的關鍵是因為知道我現在很幸福。我也試著透過作品跟媽媽溝通,包含這次的電影,試著不要那麼用力、大聲地去講對或錯,單純呈現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的情感,她就有被觸摸到,還介紹給群組裡那些六十幾歲的阿姨們。
法:其實我也有經歷過這樣的狀態,我從小到大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小孩,上了大學之後開始玩樂團(鄭:都是上大學走歪的!),畢業後同學都去上班了,但我沒有,爸媽就會一直念,可是只要沒有依賴他們生活,那份擔心就比較沒有了。我們家比較偏向西方思維,國中畢業我就離開家裡了,但彼此感情很好,每天都會打電話聊天,生活上比較沒有直接的往來,我們互相依賴、依戀的都是情感。

問:對你們來說,愛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法:愛對我來說是種動力,我其實沒有特別想要做的事情,也不特別需要成就感,可是為了愛的人,例如我爸媽,希望他們可以很安心,覺得我很棒,我就會去做那些事;或是我很愛音樂,所以常常誠惶誠恐,作品都不太敢讓人聽,因為對於愛的東西我會害怕,想要做到更好,當然我永遠都不夠好。
我自認是一個愛很多的人,對家人的依戀,或是對其他人事物的愛,但我還沒辦法明確定義愛是什麼,可能它一直都跟我同時存在著,我不知道哪天可以解釋,因為它可以有兩億種回答,但我想要找到一個最終的答案,所以覺得我還在路上。
鄭:我覺得愛可以讓沒有形狀的東西存在,很多時候甚至是後知後覺,才發現這是愛。爸爸過世前我們的關係其實不太好,他走了之後的這幾年,我發現比他活著的時候還認識他,有時候甚至會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最後那幾年很愛牽著我們家小朋友,眼裡滿是對孫子的疼愛,他走了之後,有時會感覺到爸爸透過我的眼睛看著或牽著孩子,九年來,每一天對我來說他都是存在的,我想這應該就是愛吧。而且這份愛不是停在離開的那刻,是一直在變化,跟著我成長,那是很奇妙的感覺,可能因為有太多話在他活著的時候來不及說,這遺憾需要時間來跟自己和心裡的他去和解。
這樣的愛其實也是健一和立維之間的愛,經由我活在你的生活之中,去照顧、去愛你所愛的人,讓他繼續存在心裡,跟孩子之間又會產生新的愛、對未來新的期待,所以最後才會用〈在夢裏〉去總結,在那首歌裡三個人緊緊在一起。當時聽到法蘭寫出這首歌的時候,我一直狂哭,因為知道終點在哪裡了,後面再辛苦我都撐得過去,最後有這首歌在等著我回去,所以我不怕。

問:請給予在這世上即便受到偏見,仍舊愛著的人一些話。
法:雖然受到偏見或是不被認同、不被肯定,但是希望不要自苦,因為事實上愛是你自己的事,只要你認同、你喜歡、你想要,不用那麼在意其他人。每一種觀念其實都是歷史因素形成和生成的,就像有個傳說最早時候的人類是不分性別的,一個個體愛上另一個個體的時候沒有在管是雄或雌,我覺得很多觀念只是當下社會需要的模式,所以不要因此自苦,自己的感覺最重要。
鄭:我想送他們電影裡的臺詞:「雖然你可能會碰到很多很討厭很莫名奇妙的事情,但是一定要記得這不是你的錯。」還有另一句被剪掉的話是:「有一天,你一定會找到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地方,跟真正愛你的人。」不要怪自己,因為愛一個人是很美的,那是生而為人最美的事情,所以沒有人需要因為自己的愛而感到任何罪惡或是討厭自己。●
文 劉亞涵
攝 簡子鑫
場地協力 Sugar Man Cafe
搬家時候一定要帶走的三樣物件?
法:手機、信用卡,還有⋯⋯我應該會把硬碟帶走吧,要不然瞬間人生變黑白。
鄭:我也是馬上想到硬碟!還有些實體照片,再來就是保險箱吧,裡面放了很多重要的東西,存摺啊、印章啊、公司登記證明啊,太實際了!(笑)
推薦對方一部關於愛的作品。
鄭:最近看的電影《蘇州河》,很好看!二十年前第一部長片就可以拍成這樣,真討厭!好嫉妒!
法:我很多個晚上都會聽一首老歌〈Two Sleepy People〉,我很喜歡它的歌詞,是講兩個想睡的人,抽完最後一根菸了,但都捨不得去睡,「你還記得當初我們認識的時候嗎?我們在那裡辦婚禮,那時候你爸爸超討厭我的。」描述兩個人在一起過了很長的日子,可是依然維持像朋友那麼好的關係,晚上兩個人會聊天,然後捨不得去睡覺,我覺得那就是接近永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