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門口撿到魚


┃張曼娟┃



如氣象預報所言,梅雨鋒面準時來報到,而在第一場雨降下時,我便完全見不到窗外的青山了,大雨像濃霧一樣封鎖天地,白晝的光被偷走,只留下黯黑。在我過往的經驗中,梅雨不應該是這樣的雨勢,「這麼大雨,會釀災的啊。」我對自己說。說完之後,心中一驚,這分明是老婆婆式的巫魅語言,一種預知的感應。然而,剛從窗邊離開, 手機便傳來氣象局的豪雨警報。

因為前一晚欠眠,我在午餐後打了個盹兒,作了一場夢。夢見自己赤著腳,浸泡在黃泥濤濤的水流中,水深及腰,拖泥帶水的步行艱難。 可是心中卻很焦急,彷彿必須要趕到什麼地方去,進行一場演講或者簽書活動,舉辦活動的場地是晴空萬里的,人們在綠色草坪與精緻噴水池之間優雅地款款而行,彼此寒暄。我所在的地方卻下著冰涼的雨,困住一個狼狽倉皇的我。

在夢中我對自己感到氣惱,穿在身上的衣服已經不成樣子,鞋子也被水流走了,為什麼還堅持赴約?為什麼不打個電話給主辦單位,跟他們說一聲,活動取消或改期呢?因為,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活動呀。我在夢中醒悟,這是一場夢,不是真的。於是,在間歇的雨聲中甦醒。

曾經,遭遇過水災,這樣的焦慮永遠都在。

這場綿延的暴雨,果然帶來了處處災情,看見我的外雙溪母校,溪水暴漲,濤濤洪流像跨欄選手那樣的湧進操場,瞬間吞噬校園,便想到 2001 年的納莉颱風,狂暴的雨也是這樣從天而降。當時的研究室, 是在一幢舊式建築的地下室,倚傍山邊,土石與雨水暴發成山洪,浩浩蕩蕩衝進建築物,很快地淹沒了地下室。還在學校的學生,許多是由國軍弟兄用橡皮艇運送離開的。許多年過去了,提起這段往事,經歷者也像是敘述著光榮歷史那樣的激情與亢奮。

為了這場水災,學校延遲一個星期才開學,做為教職員工,必須返校清理復原,我一向最不會收納整理的,這下可遇上大難題了。但畢竟還是得出發,穿著拖鞋和短褲,走過泥濘的校園。地下室的水猶未退去,國軍弟兄們赤裸上半身,穿著小短褲,用馬達和大水管將水抽乾。空氣裡瀰漫著腐敗與潮濕的氣味,用水桶接了水來,沖洗桌腳和書櫃,才發現黃泥濃稠黏著,比想像中更難料理。

我蹲下來,覺得很沮喪。四面八方都是吵雜的人聲,機器隆隆地響著,而我抬頭,忽然看見那個貼心的朋友,聽說了我要來學校清理,於是,特地趕來幫忙。雖然她比我年輕許多,卻胸有成竹地指揮若定,拿著自己帶來的工具,洗洗刷刷,於是,我的桌面出現了,我的椅子恢復原狀了.⋯⋯我覺得自己從骯髒的泥水中,漸漸洗滌潔淨了。

梅雨鋒面的災情報導,偶爾穿插著某些人在住家門口撿到大魚的歡樂場面,雖然,家中淹水的財物損失遠遠大過一尾魚,可是,撿到一尾活跳跳的大魚,那樣的驚呼與歡樂,如同被神的光芒照耀。

就像許多年前,當我無助地蹲在泥濘中,聽見呼喚,抬起頭,便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探頭進來,給了我一個無比璀璨地笑容。●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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