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酒娘子與蒜大爺


┃張曼娟┃



孟奶奶和媽媽坐在客廳裡織毛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而後我突然聽見孟奶奶問起我:「幾歲啦?念幾年級呀?」她的聲音有點像是我愛吃的冰糖蓮藕,黏黏的,帶著桂花香。媽媽說那是吳儂軟語。孟奶奶是纏過小腳又放開的,所以行動自如,不像我見過的那些年紀更老的奶奶,纏著小腳,得扶著牆慢慢走。

頭一次孟奶奶來我家,脫下鞋子換拖鞋的時候,我就忍不住的偷偷瞄她的腳。媽媽說,這是走過大時代的腳,孟奶奶是大時代的兒女。大時代長什麼樣子?我們這些生在小時代的人是無法體會的,因此有了敬慕之情。

米店來送米,站在門口叫喚,孟奶奶聽見了,站起身回家去,她說:「我的糯米來啦,我先走囉。」孟奶奶住在隔壁,與兒子、媳婦和三個孫子住在一起。她在門口換鞋時,看著我說:「我要做酒娘呢,做好了給你們嘗嘗。」像風一樣地離開了,門外的寒意捲進來,是冬天了。我不知道什麼是酒娘,再過兩年認識的字多了,才知道是酒釀。但孟奶奶就是這麼叫喚的,酒娘酒娘,像在喚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

生命裡頭一次嘗到酒釀的好滋味,就是孟奶奶做的,煮好的酒釀甜蜜蜜、熱呼呼,我捧著碗小心啜了一口,抬頭對孟奶奶說:「好香啊,有玫瑰的味道。」孟奶奶眼睛都亮了,她說:「這小姑娘識貨呀,奶奶專給妳做一罈子酒娘。」之後幾年冬天,我都等著專屬我的那一罈子酒釀,奶白色的、飄著玫瑰的香氣。有時候因為酒餅或是天氣,酒釀失敗了,只好再等下一次。

曾經我跟著媽媽走進孟奶奶的房間,她的床下放了幾個酒釀罈子,因為天氣冷,罈子還蓋著被子。「喏,那一罈是妳的喔。」孟奶奶指著其中一個罈子說。「我可以先帶回家嗎?」我簡直有點迫不及待了。「那不行,妳得等著,發酵就是需要時間。」孟奶奶對我說。她說酒釀是對女孩子最好、最滋補的食物了,她曾經把剛做好的酒釀用湯匙挖了一勺給我嘗嘗,入口即化,甜香濃稠,我含在嘴裡,久久的,捨不得嚥下。瞬間覺得身體和手腳都暖和了。

家裡自釀的是非常北方的醬菜「糖蒜」。爸爸的老哥兒們來我們家時,總會問:「糖蒜還有嗎?」當新蒜上市時,家裡便忙碌起來,準備著幾個大玻璃瓶,撥出來的蒜瓣兒連著嫩皮一起醃,糖、醋和醬油煮成汁,浸泡住蒜頭便封起來,等待發酵入味,每天放學我都去探望玻璃瓶裡的蒜頭,直到它們的顏色愈來愈深,變成紅棕色,一開瓶蓋,整個家裡都是糖蒜的氣味。

那些被我喚作大爺、二爺的伯伯叔叔,不拘吃麵、吃飯、吃饅頭,都配糖蒜,有時還喝點五加皮酒(註),大聲說話,醉了就哭,是很梁山泊的氣味吧,少女的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嗅聞著,連他們的淚水都漫溢著蒜味。

在床底下眠夢的酒娘子;闖蕩五湖四海的蒜大爺,都在我來不及告別的時刻離去了,而那陰柔的、陽剛的氣味,永遠留在我的生命裡。●



註:五加皮,為一種中藥材。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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