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 旅行的記憶
撰文.攝影 老胡
專長是寫字,作品包括社評、政評、劇評等。年過30卻仍中二地熱情於如何改造社會,故特別憧憬於為生命、為自剖、為更好的將來的現實主義文學與藝術,並期望以之為道。

胡志明市是個誘惑的地方,一如它的名所代表的紅色歷史。現在它就在我眼前,觀光客如我,正頂著38度高溫,站在市政歌劇院的一角,自由路向左方展開,橫行的汽機車吐著廢氣,地面混濁一片,頭上卻是湛藍無雲的天。烈陽如炙,像決心要曝曬世間一切醜惡那般,拷問著每一個人。
觀光佔胡志明市總體經濟的一半,各式服務業正在擴大。沿著旅遊休閒與金融商務路線,這座城市被重劃、修建、更新,幾條主要幹道都為了捷運工程而封閉。相對於工地,胡志明市的綠化程度相當驚人,參天大樹之多,公園綠地極大,行道寬廣,路旁、樹下隨處可見避陽打盹的在地人,他們三五成群,百無聊賴地坐著,望著往來行人,姿態不卑不亢,彷彿觀賞著觀光客。

黃星紅旗搭著鐮刀錘子,旋在他們身後,豔紅襯著藍天,這是在臺灣見不到的街景。我想起不過40 多年前,就在這張旗幟底下,同樣的土地與人兒,挺過橙劑的毒( 註)、釘彈的轟炸,挺過世界最先進軍武的各種殘暴攻擊,徒手抵抗並戰勝了美國軍事主義,最終統一了被分裂的土地,建立屬於人民的體制,「胡志明市」因此命名……。
幾十年間,資本從東亞轉進中國,再由中國走向東南亞與南亞,革新開放後的越南,為流轉的資本提供了大批廉價勞動力。東協國家區域整合後,越南成了窗口,世界各地的商人再次聚集於此,又因著它的歷史,吸引大批遊客。
解放前的胡志明市被喚作西貢。西貢,這是一個用「東方主義」四個字也難以說盡的地方。城市的建築與街景,留著法國殖民的痕跡;南華移民的日常,混雜於它的語言與庶民生活中;人兒的體態與膚色,則透露著南亞族裔的血液。西貢是地緣上、歷史上的中間物,於是在它的街頭,總閒晃著過多的白人。他們圍著身著越南傳統服飾、在飯店門前彈古箏的少女,掏出智能手機錄影,鼓勵似地點著頭。他們在這兒是另一種存在,一種在世界任何城市商務或觀光,都顯得太理所當然的存在。

於是我想起,每當白日將盡、黑暗未臨的微光時刻,越南的女孩們如影般出現在街道轉角,她們坐在機車後座,薄布裙裝貼著細小的身軀,幼幼的乳房隨著氣息,在炎夏熱浪中一起一伏。她們用手肘撐住交疊的腿,對著後照鏡塗口紅,那紅過於俗艷,頂著她們不挺不扁的鼻樑,稱不上性感,卻又如此性感。
皮條客晾在機車前座,拖著下巴,吸著菸,瞅著來往遊客,那姿態千年如一日。電話響了,他於是彈掉菸屁股,發動引擎,把女孩送去下一間旅館客房。他們在城市最昂貴的區域裡討生活,從事服務業中最古老而殘暴的一環,這幾乎是歷史的債。
如此纖細的、女童般的軀體,承載著世紀以來,帝國主義對於亞洲的各種凝視,而我來自同為第三世界前殖民地臺灣,不過一個觀光客,看著她們,竟覺得愧疚了。我又想起南行那日凌晨,北臺灣烏雲密佈,欲雨不雨,前往機場途中,太陽探頭,光自東方撕裂了暗幕,霎時吞噬了前路。然而不過幾秒,更厚的雲層捲天逼來,隱蔽初陽,雨就落下了。我望著遠方如夢境般透光的天頂,像極被矇住的眼,剎那間,竟有了黃昏的錯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