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走路的樹,走風的人
—王宏恩的返鄉之路
┃馬世芳┃
臺東「森林文化博物館」不是一幢建築,而是一片貨真價實的森林,在延平鄉布農族鸞山部落。鎮「館」之寶是「會走路的樹」:樹齡可達千年的巨大白榕,鬚根接觸地面便能長成新的樹幹,不斷外延,宛如老樹以枝代足,緩緩行走。鸞山部落森林有兩千株白榕,一半是百歲以上的老樹。
如今,「鸞山森林博物館」已是外賓遊臺東的熱門景點,一車車旅客絡繹不絕,每一團都是年近六旬的部落長老阿力曼親自導覽。若不是他,這片森林早在 2003 年就被財團開發變成靈骨塔和度假村了──當時阿力曼到處湊錢舉債、抵押土地房產,硬是把整片森林從地主手裡買了下來,擋下財團的開發計畫。從此揹了十幾年的債,自己房子被法拍七次。
我去過兩次鸞山部落,阿力曼的如珠妙語、森林的壯美、部落食宴的美味,在在令人難忘。當時並不知道,阿力曼就是歌手王宏恩的叔叔。而那株「會走路的樹」,竟拯救了王宏恩的歌唱人生。他的新專輯就叫《會走路的樹》,新歌發表會乾脆就在那棵大樹底下開唱,還把阿力曼和眾多族人都拍進了 MV。
王宏恩族名 Biung,2002 年拿下金曲獎「最佳方言男演唱人」獎(對,當年還是這個名稱)。我們上次聊音樂是 2005 年的事了,那時他出版《走風的人》,人如其歌,樸直自在。後來十幾年,每遇到他的消息,總會多看一眼:Biung 演電視劇、主持節目,努力在娛樂圈立足。有一段時間,音樂似乎不再是他事業的重心,我悄然若有所失。
2015 年,他去對岸參加「中國好歌曲」,一路戰到總決賽,一首〈夢想的顏色〉創下四億人次點看的紀錄。40 歲的 Biung,終於嘗到了「暴紅」的滋味。回到臺東,不認識的遠房親戚來借錢,說:你在中國那麼紅,應該很有錢了吧?朋友也都以為他的事業順風順水,鴻圖大展。殊不知 Biung 做了一個很多人無法理解的決定:他拒絕和主辦單位簽經紀約,連帶使他接不到任何商演邀約──Biung 說:合同一簽就是十年,他不想到 50 歲還被它綁住。於是「中國好歌曲」迄今,Biung 接到的對岸商演邀約,是零。照說不肯簽約,不太可能讓他上節目。Biung 說:主辦方考慮他臺灣原住民創作歌手的身分,有話題、有代表性,加上臺灣評審都對他激賞有加(但私下也勸他不要簽約),他才得以唱到最後。
「中國好歌曲」排場之大、幕後準備之繁瑣、各種專業門檻之高,幾乎等於每星期都辦一場小巨蛋規格的個人演唱會。Biung 經歷了那樣魔幻的舞臺歷練,多少有「脫胎換骨」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回到家鄉,拓展音樂才能,在東岸做一齣定目式原住民音樂劇。若能成功,便是一則可大可久的事業,又能回饋故鄉,比起離鄉背井在對岸跑商演,要有意義得多。
Biung 花了一整年,和各方企業金主開會提案、吃飯應酬。起初大家都說好好好,最後時刻卻又紛紛抽腿。Biung 筋疲力竭,決定放棄。偏偏這段時間他又失戀,兩三年雲霄飛車的人生,回望像一場夢。有人勸他回老家的時候,去鸞山部落走走,看看樹,和叔叔阿力曼聊一聊。當他終於看見壯觀的「會走路的樹」,Biung 感動得掉淚,懸著的心,終於找到了安放的地方。
他決定靜下心來寫歌,回歸原點,做一張專輯。他還發願要用最好的規格,記錄部落傳唱最廣最經典的幾首布農族古調。為了用最好的器材捕捉老人家的歌聲,他把大家請到臺北「玉成戲院」錄音室,錄下那幾首堪稱人類文化財的歌謠,包括著名的八部和聲〈祈禱小米豐收歌〉、他十幾年前就在專輯唱過的〈獵前祭槍歌〉、和他覺得年輕人不該亂唱、要聽老人家原汁原味才對的〈報戰功〉。Biung 自豪地說:錄音成品細膩飽滿,卻沒有「關在錄音室」的人工感,保留了部落天寬地闊的氣息。
至於他自己的創作,Biung 回溯自小成長的土地和記憶,想起外婆牽著年幼的他輕輕唱著歌爬山涉溪,想起媽媽種的菜竟在臺北富豪眼裡成了珍貴的有機食材,想起當年離開臺東的時候,在兩縣交界的池上車站月臺買了便當,一面吃一面掉眼淚……。
常常是這樣的:得到離鄉背井,才懂得「家鄉」是什麼意思。人在異地,才會開始想「自己是誰」。Biung 說:他在中國錄節目那段時間,看遍了才華與能量都簡直嚇死人的歌者,他想:硬碰硬是沒希望的,然而,我還是可以唱出我有而他們沒有的聲音,那是只有他能唱好的聲音,只有他能說的故事。
就這樣,Biung 返歸初心,做了一張質樸動人的專輯。他還發願:每賣一張專輯,他就要在這裡多種一棵樹。不久前,他才回部落種下第一批樹苗。族人笑說:人家池上有「金城武樹」,我們可也有「王宏恩樹」啦。●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