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界專欄
撰文.攝影=張雍 Simon Chang
生於台北, 2003年起旅居捷克布拉格, 就讀布拉格影視學院(FAMU),目前在斯洛維尼亞(Slovenia)繼續故事的收集。攝影作品在國內由國美館及高美館典藏,並於歐洲各地展出。《蒸發》、《波西米亞六年》及《雙數/MIDVA》三本文字攝影集的作者。www.simon.chinito.com

“他們一出生就被就被放進一個框框裡;回家後住進一個框框裡;他們靠著勾選框框學習功課;去一個叫做「工作」的框框裡上班;坐在一格一格的小框框裡;他們開著一個框框去雜貨店買放在框框裡的食物;去框框般的健身房坐在一個框框裡;他們愛談思考要「跳出框框」;死後被放進一個框框。一切都是框框,符合歐幾里德原理的平整框框⋯⋯”—The Bed of Procrustes by Nassim Nicholas Taleb
可曾試想過,咖啡館裡的小桌子為何多為圓形?咖啡杯與碟子的設計通常不也是將一個圓輕巧地安置在另一個圓形裡?若試著將這些杯碟的造型與咖啡館裡那些顯得放鬆盡興或者一邊攪拌著咖啡奶精一面搜尋著某種答案的深沈表情聯想在一起,難道不是個帶有暗示的神祕訊息?咖啡館就是如此奇特的場域,在這裡人們熟練地將生活中那些「框框」裡的心情,那沈疊疊的重力隱藏在濃郁的咖啡香裡。我舉雙手同意,咖啡杯還是最好別挑方形的設計,不然會是個掃興的提醒。
搬到歐洲今年是第一個十年。離開台灣時,靠窗的機位讓我隔著距離彷彿看見爸媽房間床頭總是溫暖的黃色光線,漸行漸遠突然消失在海岸線的雲層底邊,安全帶的警示燈熄滅,當下我決定坦率面對自己當時有限的生命經驗,好奇那些「框框」的邊際究竟會落在哪邊⋯⋯,一轉眼十年,寶貝女兒4月底將滿兩歲,每每望著那嬌小俏皮的身影,讓我思考著人們口中的「圓滿」在生活裡該如何收集,該如何用沒有偏見的眼睛看見。
當初在捷克布拉格電影學院(FAMU)進修的是攝影,歐洲十年學到更多的其實是「設計」 如何替自己的生活找到一種最舒適、最人性、最負責任的設計。然而框框與圓形的比例是這種設計始終在料理的主題;虛線或者實心,線條的力道與筆觸沒有標準答案更沒有必要統一規定,重點是一筆一劃最好出自於真心。2003年離開台北時,美國總統還是讓歐洲人反感的喬治布希,當時的台北也還沒有幾間85度C,坊間的便利商店尚未推出那些琳琅滿目的公仔收集,捷運裡的乘客們仍然翻閱著報紙,沒有人在低頭玩手機,而目前時興的文創園區,在當年帶我前往布拉格的班機飛越台北上空時也都還是廢墟⋯⋯2010年起定居在斯洛維尼亞的首都盧比安娜(Ljubljana),距離台北9230公里,時差7個小時外加十年光陰的距離,讓我有機會更專心,不時回頭檢視當年那個也企圖在咖啡杯裡搜尋答案的自己,暗自慶幸當初憑藉一股莫名的勇氣,跳過那些框框那些等待被勾選的是非題,翻到試卷後邊的空白頁,就這樣,開始盡情地書寫那屬於我自己的申論題。
學生時代就好迷歐洲電影。2003年起以布拉格為根據地四處旅行,透過相機觀景窗向外望去我開始收集他方生活裡的種種偶遇,眼前那群陌生人生活裡那些看似最不顯眼卻又暗示著強烈張力的劇情,那有時欲言又止,有時暢快傾心的片刻交集,像極了某個劇本裡的謎題與那即將呼之欲出的證據,快門每次清脆的聲響都是一次反省,提醒自己別忘記,要持續追問我在哪裡?與眼前的世界究竟是何種關係?快門的喀擦聲也好像鋼琴上的節拍器,讓腦袋保持清醒,以及對於眼前生活的熱情,攝影若真帶有某種「功能性」,我想像是某種對人體有益的咖啡因。
布拉格時期拍攝的多是不同人物在不同環境裡的心情與處境,搬到斯洛維尼亞後直覺應將鏡頭的好奇反轉回到自己的生活裡,逐格以影像來整理初為人父之際眼前那百感交集的風景。
透過影像顆粒的沈澱來梳理屬於自己的劇情,與牙牙學語的女兒一起揣摩那些框框或者圓形可能被描述的多種可能性,我們更喜歡一起在白紙上塗鴉,她純真的想像力也讓事物的輪廓有了嶄新的造型;我在一旁透過相機觀景窗勤做筆記,她呵呵的笑聲更讓框框與圓形那種宿命式的糾結與張力顯得更單純,也更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