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煲湯的天分


┃張曼娟┃



電梯緩緩上升,門一打開,便嗅聞到空間裡,充滿著煲湯的氣味,我在被香氣包裹的時刻,細細品味著,這是黨蔘還是西洋蔘?有沒有放南杏仁或是茯苓?那股似有若無的甜絲絲,是我最愛的蜜棗嗎?依依不捨地向我家移動,轉開門,走進去,關上。乾淨的房子裡一點氣味也沒有,我開亮燈,有點落寞地嘆了口氣。如果有一鍋煲湯熱騰騰在爐子上滾著,這該是多麼幸福的夜晚。

距離在香港的大學教書已經 20 年了,這個畫面與氣味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初冬的一個雨夜,我那樣歆羨著一鍋湯,以及共享靚湯(註)滋味的一家人。「妳怎麼知道那是一家人?說不定人家也是一個人獨居啊,不能煲湯喔?」聽著我有點惆悵地談起那個夜晚的朋友,突然出聲。是啊,為什麼守著一鍋湯的一定是一家人呢?可能是因為從我有記憶以來,好湯總是要和家人一起分享的吧。

小時候家庭環境並不寬裕,父親常常騎著腳踏車買回一大袋牛骨或是豬骨,用砲彈一般質感的快鍋煲骨頭湯,火開了就是一整天,在高溫與高壓之下,骨頭都能煮化了,湯汁濃稠。用豬骨湯燉海帶,用牛骨湯煮羅宋湯,真是難以形容的美味。

「我來我來!」少女時代的我,已經懂得為父母親分勞解憂,攬下燉羅宋湯的差事,將胡蘿蔔與馬鈴薯去皮切塊,再含著熱淚委屈地切洋蔥(洋蔥表示:該哭的是我吧?妳哭什麼?),把高麗菜洗淨,用手剝成一片片,再將番茄燙去皮切塊。看著湯料依序進了牛骨湯鍋,咕咕嘟嘟地滾動著,少女的心也滾動著,莫名地興奮。

煲湯是一件可以預期的工程,比起變幻莫測,難以應付的人際關係,真是單純太多了。煲湯時放進去什麼食材,用的是什麼湯底,花了多少時間,火候的管控,這一切已經預知了湯的滋味,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完全符合期望,絕不會被辜負,很令人安心。

煲好的羅宋湯上桌了,番茄的酸味,提出了蔬菜的甘甜,洋蔥已經燉化了,馬鈴薯被舌頭輕輕一觸,也鬆化了,卻飽含牛骨湯的濃醇,高麗菜柔軟得像絲緞一樣,只有飄浮的青蒜,留住一點脆脆的口感。家人圍在桌邊喝湯,一邊讚美著真好喝,那應該是我的少女時代,難得的閃亮瞬間。

自從前幾年工作室搬到市場對面,我的煲湯模式再度被開啟,夏天裡,白玉苦瓜閃著神聖的光輝,就煲個鳳梨苦瓜雞吧。秋天的蓮藕和蓮子上市了,立刻買了肉骨頭準備燉鍋湯,走了幾步看見百合,湯料更豐富了。天氣再冷一點,市場的現炸魚頭上市,大白菜也精神奕奕地等待召集,加上豆皮、豆腐和蘑菇,砂鍋魚頭上桌了。圍著桌子喝湯的是我的工作夥伴,他們總是捧場地把湯喝光光:「妳真的很有天分耶。」

當我去市場挑好食材,清洗的工作便交給我的夥伴們,當我從課堂離開,走進廚房,所有的材料都整齊排開,我掀起鍋蓋,嫻熟地把食材放進去,轉個身又去上課了,讓爐上的鍋嘟嘟嘟地震動著。我想,我不見得真的有煲湯的天分,但我喜歡煲湯,因為這充滿熱氣與香氣的震動,煲出了新的家人。●



註:為廣東話的煲湯。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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