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流浪遠方,流浪
── 臺灣樂迷不妨溫習的歷史名曲(之五)
┃馬世芳┃
離鄉背井、遠赴他方,原是民間歌樂極常見的題材。遠古的不說,光看近世台語歌以「行船人」為題的作品之多,已足以寫成一部專論。不過,早年那些歌裡一面在異鄉打拼、一面思念遠方情人的主角,總有著不得不離開老家的苦衷,也總是背負著生活的重擔,以及出人頭地、衣錦還鄉的壓力,不宜以「流浪」名之。即使是描寫江湖浪子的歌,那些兄弟的飄浪人生,也總帶著身不由己的苦楚。
無目的、無負擔的「流浪」,這樣的概念大抵還是要等到 1970 年代「民歌」風起,纔普及到歌裡。那只能屬於日子過得尚稱滋潤,起碼擁有閒暇餘裕的青年:一只背包(彼時歌中常曰『行囊』),一本詩集,一頂草帽,牛仔褲口袋裡一張車票,就可以「流浪」了。此情此景,蘇來詞曲、陳明韶演唱的〈浮雲遊子〉(1980)已經描寫過:
肩負了一只白背包 踏著快捷的腳步
不知道什麼是天涯 不知道什麼叫離愁⋯⋯
台灣開放一般民眾出國觀光,是 1979 年的事。在那之前,申請護照難如登天,越洋機票價抵萬金,除非出國留學(而且一去就是不知多少年),台灣青年只能從二手素材揣想異國風情:電影、書本、還有流行歌 ── 六、七〇年代,英美排行榜多得是背吉他彈唱的民謠歌手,他們不分男女,一律衣衫隨性,留長長的頭髮,唱著一首首在北美大陸一望無際的州際公路飄泊、壯遊的歌:Peter Paul & Mary 的〈500 Miles〉、John Denver 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Jackson Browne 的〈Take It Easy〉⋯⋯,它們提供困處海島的台灣青年多少夢想的燃料!
不過說起讓「流浪」延燒成為全台灣文藝少女共同夢想的頭號功臣,則非三毛莫屬。七〇年代中期,遠嫁撒哈拉沙漠小鎮的三毛發表一系列記述異國見聞的文章,後來結集成《撒哈拉的故事》等書,轟動全台灣。幾乎每一個文藝少女都想像自己穿一身波西米亞風的寬鬆衣袍,一路流浪到西班牙、摩洛哥,遇見自己的荷西(三毛的先生),和他長相廝守⋯⋯。
〈橄欖樹〉劈頭就說:「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這幾句詞當年惹了禍:新聞局官員可能認為它有「裡通匪諜」的嫌疑,又或許有「鼓勵青少年離家出走」的危險,遂把它給禁播了。不過這歌實在太好聽,禁播並沒有能夠阻止它的傳唱,直到現在,〈橄欖樹〉仍是誰都能唱上兩句的名曲。
〈橄欖樹〉早在 1973 年便已寫成,是李泰祥向三毛邀的詞,之後譜成曲。早在齊豫錄製「決定版」之前,歌手楊祖珺已經在演唱會現場傳唱了好一陣子(她是最早把〈美麗島〉錄成唱片的歌手,後來投身政治反對運動,生平故事非常精采,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來一讀)。1978 年,還在讀台大人類學系的齊豫參加第二屆「金韻獎」和第一屆「民謠風」大賽,雙雙拿下冠軍,李泰祥對她的聲音驚為天人,1979 年為她作曲、編曲、製作了《橄欖樹》專輯。他倆的搭檔,是台灣流行樂史一段不朽的傳奇。
三毛當年寫這首詞,已經去西班牙留過學,並曾遍遊歐美,「壯遊」資歷堪稱可觀。〈橄欖樹〉原本是寫她對西班牙的情感,原版詞還有「為了小毛驢/為了西班牙的姑娘/為了西班牙的大眼睛」等語。李泰祥認為這幾句不工整,擅自改成了「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三毛對這樣的改作並不滿意,曾經公開說:「如果流浪只是為了看天空飛翔的小鳥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罷。」
李泰祥是這麼說〈橄欖樹〉的:「我自己經常被傳統所束縛,生活上有許多框架,會覺得處處礙手礙腳,多麼希望能自由自在的寫與創作,因此『橄欖樹』代表個人生命完整自由與追求完美理想,可以打開胸襟,不再拘泥某些傳統上。」的確,〈橄欖樹〉 旋律美極、卻也險極,從傳統作曲角度看,多有「不按牌理出牌」之處。多虧了當年才二十二歲的齊豫,初生之犢卻能如此游刃有餘,把這首歌駕馭得服服貼貼。三十年後,我在電台訪問齊豫。她說:〈橄欖樹〉她這輩子已經唱了上萬遍,直到現在,每一次開口唱第一句之前,她仍然提心吊膽,惟恐搞砸 ── 這是一首必須以全副身心靈去對付的歌。
因為這首歌、這張專輯,「單飛」變成了流行語。
1987 年台灣解嚴,年輕人見過的世面也比較多了。和上一代青年困處海島的悶氣不同,那幾年,「自助旅行」變成新鮮的流行語,台灣年輕人漸漸也加入了世界各國青年「背包客」的行伍。不過那年頭男生都得當完兵才准出國。就這點而言,女孩還是占了一點便宜。
那是台灣流行音樂「才女輩出」的時代。王新蓮、鄭華娟都是能寫能唱能製作的全才,當時王新蓮二十七歲、鄭華娟二十四歲,卻都算得上是唱片圈的「老鳥」了:她倆分別出身第三、四屆「金韻獎」,很早就從歌手轉戰幕後工作。王新蓮和齊豫一起製作過三毛作詞、齊豫和潘越雲演唱的經典專輯《回聲》(1985),又和鄭華娟一起製作了膾炙人口的《快樂天堂》(1987)。
這一年,王新蓮要遠嫁美國,鄭華娟打算去歐洲遊學,兩人都要暫別台灣,於是決定以 「旅行、遠走」為主題,合作一張專輯。主打歌〈往天涯的盡頭單飛〉,電子合成樂器層層交疊,兩位女子娓娓唱起,清新鮮活之氣撲面而來:
行裝已經收好/心情好不好/已不再重要
終究要展翅昂首/往天涯的盡頭單飛
和以往歌中那虛無飄渺的、概念化了的「流浪」不同,你聽她們唱著,當也感到那「天涯盡頭」是可望可即的目的地,哪怕山高水長,仍有堅實的地面托著,一如貫串全曲那硬朗的電子鼓:
守候是為了重逢/過去和未來的夢
在地平線上的盡頭/變成一道美麗的彩虹
那時候,她們和我們都不知道還有多少生命的曲折和磨礪,埋伏在地平線彼端。也幸虧如此,才替她們的青春、我們的時代,留下了那樣一無所懼、晴朗透亮的一腔豪情。▍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