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羅文傑
開會的時候,企劃說要拍愛玉的紀錄片,我腦海就浮現十年前,曾經拍過花蓮或是台東原住民朋友採收愛玉與洗愛玉籽的記憶。三株愛玉,寂寞地攀附在路邊不知名的樹上,最後拍攝只採了兩顆還是三顆,也不能多採,因為產量只有這樣。
沒見過世面的城市佬總是會問說,「怎麼不多種一點,這樣可以多收一點?」言下之意是說:「怎麼不種點?三顆愛玉在電視畫面裡面,其實看起來太淒涼了!」原住民朋友笑開了暗紅色吃滿了檳榔的嘴說,「我們也沒有在照顧啊,這個要自然生的啦,要吃過幾天再來採就好啦」。後來我才知道不只這三株,其實台灣愛玉都是生長在這個小島上的原生種,必須遵守著野生與人工種植之間某條看不見的自然界限,才能得到愛玉籽,洗出真正的愛玉凍。
為了拍攝山上日頭出來的天光,清晨4點我們就上山,車子在山腳下唯一象徵24小時營業的超商停了下來,要先補充一整天的水跟飲料,其實也就是山上山下一小時的山路,但是每回上去都有種跟文明決裂的感覺,因為拍的地點在山坳的轉角,電話訊號像是飄散的雲,常常沒有訊號,一沒有訊號,整車的人就開始舉高手機,四處轉,到處找訊號。
南投山上專種愛玉的小農家,世代守著田,已經三代人。九二一地震之後,爸爸留下的田分給了兩兄弟,已經成家的兄弟倆就這樣舉家搬上山,轉行種愛玉。以前拍農夫都要喊受訪者「阿伯」,或許是時光轉移,現在看到務農的農夫都得喊「大哥」。兩兄弟就是剛剛漂鳥回來的農家子弟,有著健康的膚色與農人專屬的質樸笑容。兩兄弟開著「小牛車」帶我們上去山上的「田」,結果到了山上沒有看過田,田都開在山坡上。最陡的還有著近60度的坡度。周邊生著亂七八糟的雜草,整片山被檳榔樹給包圍著,山稜線上都沒有放過。一排排密集的高聳的檳榔樹,襯著背後的藍天,隨著山風輕輕的搖曳著。兩兄弟的愛玉田就長在這些雜草與檳榔樹的中間。
父親那一輩台灣檳榔收成是非常好的,但是到了他們手上,因為環保問題與市場需求減少,兩兄弟開始砍掉檳榔樹讓愛玉攀藤。山上久用無毒農法,愛玉籽的收成也就較為穩定。但是拍攝過程中,還是常聽到他們對要來買貨的電話喊說,今年沒有貨可以賣,收成不夠ㄟ,或是直接就拒絕了大盤的收購。對於這種把錢往外面推的行為,他們似乎也很習慣,因為產量真的就是如此。
愛玉無法被大量的量產,只能維持台灣原生種的姿態,更無法到其他國家去移植,主要原因是她的結果必須要靠著一種小蜂,小蜂會從公果到母果之間飛來飛去做授粉,然後母果才會結出愛玉籽。因為小蜂怕農藥,又有氣候的限制,所以一株愛玉雖然可以離開原生地,但是沒有小蜂幫忙授粉,也不會結籽。氣候環境不同,小蜂也無法生存。為了這個,愛玉農的大哥還專門去念愛玉小蜂的碩士。他說,直到現在的研究,還是沒有辦法對愛玉結籽做大量的生產。
因為是無毒農作法,沒有農藥與除草劑,拍攝的時候就要在近乎是攀岩的山坡,上上下下,穿梭在雜草裡面,還得要幫忙注意蛇類與防蚊,看著攝影師拿著機器腳架,還不時跌倒滾動在草地裡面,幾天下來,從好笑到覺得很正常。心裡面老想著,難怪古人說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我們的畫面亦復如是啊。
結束幾天的拍攝後離開了山上農家,沿著山路往下開,離城鎮越近,山路轉彎又再轉彎,好像是某種程式的登出或是登入,整車的手機開始有了訊號,訊息的通知聲音此起彼落開始BBB狂叫。一個小時後,又回到山腳24小時超商,買個冰淇淋做為今天的結束儀式。
就這樣,一個中年男子,吹著冷氣逛著貨架上的繁華小世界,一邊滿足的舔著冰淇淋,還是不禁想了起來,如果賣冰淇淋的大財團或是對岸有錢的紅頂商人出手,錢一旦投資下去,可以瞬間培養出幾萬箱的人工養殖愛玉小蜂,愛玉籽在環境控制之下,要有多豐收就有多豐收,何必要像山上的小農家一樣,今天擔心天氣,明天擔心小蜂,一代又一代老實的守著那個像是攀岩場的山坡地。
但是,轉念一想,財團也沒有那麼不會精算,幾塊錢的化學調劑,依照比例調一調就能賣出一箱又一箱的愛玉果凍,何必要花這樣的精神去養小蜂,更別提還得請工人去洗收愛玉、乾燥包裝,後續還有一連串的成本支出。毫無罪惡感的吃完了化工廠的冰淇淋,吐了一口氣做了註解:「在台灣,果然要夠傻氣才可以當農夫。」▍